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正在进行的一个展览,《早期近代日本的读写艺术》(The Art of Literacy in Early Modern Japan),从文字和视觉两种读写 形式,展现从 1600 到 1800 年代,印刷业的迅猛发展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冲击。展 览规模不大,但其中一些作品饶有趣味,特别让我驻足的是一幅立轴,由一位叫 ‘江汉司马峻’的江户时代画家,创作于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画的下方表现 日、中、欧人的相遇,摆在他们前方或握在手中之物相异:折扇、卷轴和一册画 着解剖图的书。画的上方被熊熊大火吞没,日本人提着水桶在观望,众多的中国 人则在官员的统一指挥下泼水救火,而寥寥几个欧洲人也在行动,但使用的是水 泵。这幅画让人浮想联翩。”
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柳扬博士近日推文介绍一个新展—— 《早期近代日本的读写艺术》(The Art of Literacy in Early Modern Japan)。虽大洋远隔,但透过柳兄刊布的照片和推文再次看到这张和画的全部细节及高清处,特别兴奋。以前偶然观览过此画小 图,然匆匆掠过不及细读。借柳兄图,所有局部都得以细观,不少独特信息极为有趣。
“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早期近代日本的读写艺术》(The Art of Literacy in Early Modern Japan)展览现场1
展览现场2
展览现场3
此画立轴,典型日样装裱,牙骨轴头,动态惊燕,花绫隔水,和风满满。画面主题分为两个部分。上半部份,一座被烈火巨焰浓烟吞舔的三层楼阁(这座建筑的式样为中式而非和式);旁有左、右、下 三群人不同的灭火姿态。下半部主题部分,一张横 S 足四倭面桌子上 摆放方瓶花围坐中、日、洋三人。
两部分之间淡烟云分隔。画面右侧 汉字书写题跋“春波楼上·江汉司马峻写之”,旁边钤盖两枚印章。此画信息量巨大,细致读来极为惊人。
“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早期近代日本的读写艺术》(The Art of Literacy in Early Modern Japan)展览中的司马江汉画
司马江汉 画像 高桥由一画
画作题名“江汉司马峻”(Kokan Shiba)。司马峻,本姓安藤, 通称吉次郎。延享四年(1747 年)生于江户,文政元年(1818 年) 去世。四十岁时入赘土田氏,俗称胜三郎。后改姓司马,名峻,字君 嶽,号江汉。
青年时代当过刀工、雕刻工,后来专攻绘画。初以狩野 派创始人狩野古信为启蒙导师学习和画,继承了狩野派把中国水墨画 法与日本“大和绘”画法融合在一起的艺术特点。明和年间又跟宋紫石(即楠本雪溪)学“南画”鲜丽的彩色画和自然主义的写生技法。后师浮世绘名家铃木春信,铃木春信过世后,其创作过许多铃木春信风格的作品,多题留铃木春重、二代春信款。
另外,春波楼、西洋道人、无言、桃言、不言道人、兰亭、肖亭等亦为其号。司马峻后来又接受西方写实主义绘画影响,学习运用明暗法、透视法进行创作。大约在安永末天明间(1780、1781),入前野良泽门下,深入学习荷兰 语和兰学, 并从那以后开始搞铜版画。
1783 年由大槻玄泽协助翻译和阅读了E·包伊斯编的《技艺科学新词典》、肖梅尔编的《家庭百科》 中有关铜版画的条目。司马峻留世著作有《西洋画谈》、《地球全图并 解说》、《铜版天球全图》、《和(荷)兰天说》、《刻白尔(哥白尼):天 文图解》、《和(荷)兰通舶》、《地球仪略解图》、《天地理谭》、《西游日记》等。他晚年的著名随笔《春波楼笔记》在文化八年(1811 年,清嘉庆十六年)写成,是重要的江户史料。司马峻同时有和画、油画、 铜版画、浮世绘等诸多作品存留。
前揭信息,涉及到一个独特名词——“兰学”。
日本江户幕府自 1633 年颁布第一道《锁国令》至 1641 年荷兰商馆迁移到长崎出岛;日本进入全面锁国政策时期。1853 年 7 月、1854 年 3 月,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舰队两次黑船叩关,长驱直入江户湾浦贺海面。幕府迫于美方压力最终同意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 对美开放了两个港口,江户幕府锁国体制开始崩解。
江户幕府锁国时期,除和大陆中土的海贸人员交往外,西来仅有荷兰船只可以入长崎港,并特定在人工岛“出岛”上圈居停留聚集。之所以其他西方国家人员被驱退,而只有荷兰获得往来交流的权利, 除了荷兰热衷贸易外,其中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在 1637 年爆发的 “岛原·天草一揆”事件中,荷兰使用自己军舰的舰炮配合幕府进行了镇压轰击。葡萄牙人离岛后,荷兰成为日本广泛了解西方科技与医学等新知识的唯一途径。这些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文化、学术、技术、 医学等诸多新知识的总称,就名“兰学”。“兰学”一词大约在 1780 年之后,开始频繁出现在刊印物的名字上,如1788 年的《兰学阶梯》, 1810 年的《兰学藤林淳道志》等。 司马峻是日本江户幕府时代中后期的重要画家和兰学家。
在进一步读画前。有关于长崎的“出岛”还需要再做说明。长崎是整个日本四岛同东亚大陆突出——朝鲜半岛最接近的地区,这里在古代与大陆联系紧密。遣隋使和早期的遣唐使均曾通过对马、壹岐 跨海后登陆朝鲜半岛这一路线东渡中土。在日本和新罗关系恶化之后, 遣唐使改为经由平户(今日本长崎县西北部的城市)等九州西海岸港口渡海前往唐朝 , 后更从五岛列岛直接出发渡海 。
1764年的长崎地图 红色标注“出岛”
1801年的长崎地图,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藏
1802年(享和二年)长崎古图
“出岛”是 1636 年在长崎港内填海形成的一座扇形人工岛,最 初为限制传教而规划为葡萄牙人的居住区,“出岛”全长 120 米,宽 75 米,岛屿出入口只有唯一的正门桥道,并在桥道大门设置看守,严格盘查进出人员。
长崎 出岛盛况
长崎出岛 古图像
1639 年葡萄牙人被驱逐后,1641 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商馆迁入 岛内,“兰学”在此繁盛并输出。此地也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 语: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简称 VOC)对东亚海域进 行商业扩张,垄断日本海贸经济的重要据点。
“荷兰东印度公司”立 于 1602 年 3 月 20 日,1799 年解散。其公司的标识以 V 串连 O 和 C, 上方的 A 则为阿姆斯特丹的缩写。而 1600 年成立的“不列颠东印度 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简称 BEIC),则是为英国殖 民利益服务的机构,两者徽标不同。
长崎出岛的加农炮上醒目的荷兰东印度公司VOC标志
挂荷兰 东印度公司徽旗船
二
进入整个画面阅读。明显可以看到画作分为两部分情节。下半部分的图像主体是三个人物围坐在一张横 S 足摆放方瓶花的四倭面桌子旁。左侧画角一丛蓝紫色小花在石上。一位五绺髯文士戴灰色唐式 幞头着圆领袍抄袖坐于右侧三卷足凳上。臀下凳面有豹皮(或猞猁皮) 坐垫。倭面桌子上靠近灰色唐式幞头文士一侧,有一个蓝底蝠纹的红 轴卷子;卷子旁有木雕随形如意。
整体组合成中土高雅文士的形象。在灰色唐式幞头文士身前还有一蓝边绿开光心的方瓶,内插黄、蓝色花卉,蓝色花朵类似蝴蝶。黄色小花,五瓣,圆突蕊,特别相似于毛茛科的“石龙芮(天豆)”;是一味中药,可疗毒蛇咬伤。
中、日、洋人物局部图
瓶花右侧是一位日本人,眼神望向戴灰色唐式幞头文士。其发式为“月代头”,只是“月代”部分刮剃较少。日本学者考证,“月代 头”平安时代末期自武家阶级而兴起。史料最早的描述出现于关白九条兼实《玉葉》中,九条兼实在面见武家权臣平时忠时说:“其鬓不正,月代太见苦,面色殊损。”可见当时主流的大臣们认为这种发型不够体面。“见苦”意为“不体面”。但武士们为了战场迅捷,且减少头发负担,还是乐意剔除头顶之发。
从镰仓幕府一直持续到战国时代,“月代头”成为是武士阶级最流行的发型。如果说“月代头”一开始只是武士阶级的专属, 那么到了江户时代,“月代头”就成为了一种主流时尚。
画中人物装束也是典型的江户时代大名及高级武家在殿中常穿用的普通礼服;内深苦绿小袖,外蓝色肩衣。肩衣两胸前处有家纹。此家纹图样特别相似于“织田木瓜纹”(木瓜纹也称窠纹),是“织田信长”的专属家纹。人物左手按在桌面,拇指和食指夹着竖立的白折扇尾,右手 曲指拢压折扇头,折扇大骨细秀,不能遮盖扇体。日本习俗“公卿百 僚执白桧扇”。折扇后也成为礼仪的标配。画中人物右手缠绕一条围 绕两圈的细鳞仰首白蛇,极为生动。这类白蛇在日本列岛有存,名“岩国白蛇”。
织田家木瓜纹(窠纹)和画本比较
日本岩国白蛇图
画面右侧倭角桌边,一位满头棕褐卷发的西方人,坐在在红边绿靠背、座垫的欧式古典椅子上。左手持一本打开的,有人体骨骼图像的书。西人手中这本书的装帧迥然不同于东方区域中国书籍线装和卷子样式。明显是西方装帧书,书本硬装翠绿封皮,内页右侧是人体骨 骼图像,左侧有横排墨线,应是西文说明。
画面西方人手中这本书的信息也极为重要。史料记载司马峻1788 年 11 月曾西游到长崎,大约从 1788 年 11 月到 1789 年 1 月间在长崎 停留。此停留时间阅览了相当数量的荷兰图书,其中应该还有荷兰以外的其他西方图册。画中这位西方人手中打开的书,之前有研究者判 为《解体新书》。
《解体新书》内页
《解体新书》书影 内页
1773 年(安永二年),杉田玄白(Sugita Genpaku 1733--1817) 为获得外界的了解,先期发行了《解体约图》。隔年杉田玄白等人翻 译的《解体新书》正式出版。该书大概率是根据 1734 年荷文版 Ontleedkundige Tafelen 译写,而荷文版是由 1732 年德国人 Johann Adam Kulmus 的 Anatomische Tabellen 翻译而来。
至 1826 年(文政 九年),大槻玄泽修订了原书中的错误及不足之处后,又出版了《重订解体新书》。此书对日本了解西方医学和解剖学产生巨大贡献。但观察比较早的《解体新书》版本和图像,会发现无论装帧和页面布局,杉田玄白的《解体新书》明显是线装古籍样,不同于西方书籍姿态。
同时画面既然是由西方人打开书本,逻辑指向也应该是西方书籍。画中描绘的很可能就是引导大槻玄泽所翻译使用的荷兰语或更早他语人体解剖学书籍。画面这本西式书籍中描绘的人体骨骼图能清晰看到 骷髅样骨骼右手中有杖杆样撑物。
这类形体姿态在另外一本更早期的 1543 年维萨留斯(Andreas Vesalius,1514–1564)邀请约翰内斯·奥坡瑞努斯帮助他印刷制作的七卷本《人体的构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一书就清晰出现。德人 Johann Adam Kulmus 的 Anatomische Tabellen 对维萨留斯的七卷本《人体的构 造》也有参考。
就所有信息汇总,司马峻画中西方人手中打开的这本书很可能是和 Ontleedkundige Tafelen、Anatomische Tabellen 至 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有关的印本或抄绘本。但肯定不是日本版《解体新书》。
画本局部和《解体新书》比较
(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比较
三
有关于江汉司马峻这幅画,之前研究者定名为《和汉洋三贤士图》, 也有称《中国、日本和西方学者相会》。这些具象意味解释仅停留在 画面下半部分的三个主题人物。而穿过画面中心烟云间隔。将目光投向上半部的场景,另外一种信息,跃然眼前。画面上半部,中间一座被烈火巨焰浓烟遮盖的三层楼阁;左、右、 下三群人不同的灭火姿态。
扑火局部图
左侧一群人在一位骑马戴幞头挥鞭者的指挥下拿着木桶泼水灭火。驱前向火的提木桶者十人,围在骑马人旁执旌擎旗观望者七人。特别是观望者,戴毡帽、角帽、双翎帽等等,明显非中土人士,当属古代东亚大陆各地番人形象。这么多人面对烈焰的桶水灭火,不过是杯水车薪。
右侧一群人个个身材魁梧站在山坡上对着大火中的楼阁,有人擎 旗纛(旗上有家纹),有人扛麻搭,身旁有三个巨型圆水桶。这群人 的体态明显是江户时期流行的相扑力士身形。五个身着红色幕内力士(幕内,为相扑手最高级别)相扑裈,腰前垂“化妆回し”的围裙式布兜。最前面的力士手搭凉棚式,遥望火情;红色围裙式布兜上有清晰的“钉拔纹”。最后位一个腰前垂“化妆回し”绿色围裙式布兜的 力士正拿一块绿色方巾在胸前擦汗休息。人群中还有一位腰前垂“化 妆回し”蓝色围裙式布兜的力士侧首望向火场;蓝色围裙式布兜上有半遮盖的“锚碇纹”。这些力士都梳典型“月代头”。其中一个红色围裙式布兜,后背向,半露臀者的“月代头”特别,是“若众髷”样, 为江户中期町人常束的发式。主要区别是留着刘海,只把头顶心的头发剃掉,脑后束发前折。这类剃发式样极其相似于中土辽金的髡顶。一群力士,望此大火,也无可奈何。
扑火局部图2
《朝汐太郎》约1868-1900年 木刻版画,
画面正中间五个人,两个红衣者戴礼帽,其他三人卷发马甲、洋 服;明显的西人形貌。其中一个红衣礼帽有饰物者抱举水龙头,向楼 阁烈焰喷洒,白色水流射入火场。其他四人共同摇压方形机械设备, 一根水管没入下侧烟云分隔区中。灭火效果明显高于另外两群人。
扑火局部图3
画中的这件灭火器材设备,日人唤作“龙吐水”,而中土称为“水龙”。
1875 年出版的王韬《瀛壖杂志》卷二载:“水龙之制,云自倭人传入中国,遍及各处。近日西人创行机器新法,不烦人力。其水之及也,有如骤雨洒空,滂沱四注,顿使祝融为之霁威。其有坚革蒙成者, 轻而易举,制亦精良。其皮管曰‘虹吸’,长数十丈不等。置诸江中, 水自能来,无劳人汲。中有恒升车,起落殊便,且能及远。”清晰记述 西人“水龙之制”是从列岛传入中土的。江户间木制建筑遍布,日人对扑灭祝融之术迫切需要。这类灭火状况在画家笔下的呈现,有着深刻的社会意义。
王韬 1875年出版的《瀛壖杂志》卷二上,记述了“水龙之制”的传入过程。
中国得到“水龙”后,一个新机构也随之出现——“水龙局”。
题外话
时间如水,淌过必留痕迹。
日本战国末至江户幕府时代,中土明代嘉靖至清初间。东亚大地, 同一轮圆月高挂,然洒落月光下的风景却各不相同。
年少诨号“尾张大傻瓜”的织田信长,在没有抓到蛇妖爬出泥坑 的刹那。徐光启勤力推动中外科学交流,担任《日本国志》副主编兼 总纂辑修等职吹灭书灯的瞬间。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医官走下船舷, 踏上长崎出岛的那一刻。多少人的影子,在江汉司马峻的眼前浮现, 落笔时那些辉煌的人物也就此定格。
司马峻身后 5 年,文政六年(1823 年)出生于德国维尔茨堡医学 世家的菲利普·弗朗茨·冯·西博尔德。顶着荷兰少校军医的头衔, 登上荷兰护卫舰,以荷兰商馆专任医师身份踏足长崎出岛。他的波澜 人生也就此翻开。
司马峻宽政八年(1796 年)绘制完成《相州镰仓七里滨图》时。日后日本美术史上的不朽之作,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中的《神 奈川冲浪里》的巨浪构思也已隐隐波动。
再多年后,晚辈画家高桥由一(Takahashi Yuichi,1828—1894 年) 恭敬的为司马江汉绘制了画像。星散月凉,时代巨碑上深深地镌刻下他们的名字。
司马江汉《相州镰仓七里滨图》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中最著名的《神奈川冲浪里》